那女子笑道:“公子喝多了酒,也不知看到了什么,就不分好歹诬赖人家。”
董生忙道歉道:“对不住,是我眼花,是我眼花。可是姑娘到底是谁?怎么会睡在我床上?”
那女子道:“公子不记得东家少女了吗?那时侯我还是个小孩子,转眼已过去十多年了。”
董生恍然大悟“你是周阿锁?”
那女子点头道:“对了。”
“听你一提起,我确实有些印象。十多年没见,你可是越来越漂亮了。可是你怎么会在我家?”
“我出嫁四五年,公公婆婆便即去世,过了不久,相公也死了。我成了寡妇,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只好来投奔你这位少年伙伴。进门时天已黑,你又不在家,我便在屋里等你,时间一长,天气寒冷,无奈钻进被窝取暖,你可不要见怪。”
好不容易碰上一位大美女,董生高兴都来不及,哪里会见怪?当下喜滋滋脱去衣服,与女子同床而眠,尽情欢乐。
过了一个多月,董生容貌变得十分枯瘦,心中害怕,寻思“郎中昔日说我命不久矣,果然半点没有算错。还是去找他救命要紧。”
两人见面,郎中道:“公子妖脉缠身,病入膏肓,已经没救了。我开几剂药方给你,聊尽人事。听我的劝,往后切不可接近女色,那么还可多活几天。”
董生凄凄凉凉回到家中,那女子又上来索爱,董生大怒,骂道:“不要纠缠我,我命不久矣。”
那女子冷笑道:“到了此刻,你还想偷生?”
到了晚上,董生上床睡觉,刚闭上双眼,便做了一个春梦,梦中与那女子合体交.欢,醒来时内裤湿了一大片。从此后,董生天天做梦,天天梦遗,很快就吐血而亡。
另一方面,王九思在家读书,见一女子闯入,美貌非常,忙放下书卷,笑问:“娘子从何处来?”
那女子正是狐妖,说道:“我乃董遐思邻居,过去他与我交好,不想却被狐妖迷惑,以致丧命。这类狐妖十分可怕,公子定要小心提防。”
王九思感激涕零,当下与女子促膝长谈,夜深后两人宽衣解带,同床共眠。
过了数日,王九思忽然做了一个怪梦,梦中见到董生,谆谆告诫自己“与王兄欢好者,不是别人,乃狐妖也,我就是被她害死的,眼下她又来害你。我已在阴曹地府中状告此妖,定要报仇雪恨。王兄若想保命,七日之内,每晚最好在室外点一根佛香,千万不要忘记。”
俄尔梦醒,王九思跟女子说:“我病得很重,恐怕难免弃尸山沟,有人劝我不要再行房事。”
女子道:“寿命长短乃上天注定,与行房事有什么关系?公子不要听人家胡说。”语毕搔首弄姿,百般挑逗,王九思定力不够,又荒唐了一夜。
是夜入梦,梦到董生前来,责怪道:“王兄,为什么不听我嘱咐?你再这样放纵下去,迟早会跟我一样惨死。”
王九思十分后悔,暗中跟家人吩咐“今晚等我安歇,一定要记得在屋外插一支佛香。”
这一晚,女子照例前来私会,察觉屋外插有佛香,脸色大变,忙将香火掐灭,进屋安歇。家人早有防备,重新点燃一支佛香插好。
女子皱眉道:“怎么又点燃了?”
王九思道:“我也不知情。”
“是谁教你在屋外点香的?”
“或许是家人见我这几天精神不好,听信巫婆的话,点香为我祛灾吧。”
女子叹气道:“公子福泽深厚,我害死董遐思又来害你,的确是我不对。眼下我准备前往地府,与董公子对簿公堂,如果公子还顾念昔日温柔,请不要弄坏我皮毛。”语毕,扑地而死,烛光下细瞧,原来是一只狐狸。
王九思吓得不轻,害怕狐妖死而复活,当即剥下狐狸皮毛,交给家人处置。
王九思自被狐妖迷惑,身体越来越差,病情很是严重,这一晚卧床养神,狐妖忽尔闯入,说道:“我已经去地府跟董生打完官司,阎王爷判定董生见色心动,死得不冤。而我诱惑男子,罪孽也不小,没收了我金丹,复令还生。我的皮毛在哪?”
王九思道:“家人不知有用,已经扔掉了。”
狐妖闻言,惨然道:“我杀人太多,理应有此报应。但公子不念旧情,实在是太狠心了。”言毕,化一阵青烟,魂飞魄散。
狐妖既死,经过半年时间调理,王九思病情便即痊愈。
第四十七回 陆判
陵阳朱尔旦,性格豪放,但资质愚钝,学习虽然刻苦,却一直没有考取功名。这一天与朋友饮酒,酒至半酣,有人戏言道:“朱兄,久闻你胆子很大,如果敢深夜前往十王殿,将那尊判官塑像背回来,兄弟做东请你吃饭。”
朱尔旦笑笑“小事一桩,举手之劳。”语毕,扬长出门。
十王殿在东郊,里面用木头刻了许许多多阎君小鬼塑像,其中有一尊绿面赤须,面貌狰狞,那就是判官像。
过了没多久,门外便传来朱尔旦大呼小叫之声“众位,我把长髯宗师请回来了。”众学子迎入屋中,一见判官面容,均是瑟缩不安,都道:“快送回去,快送回去。”
朱尔旦洒酒于地,跟判官致歉:“门生狂妄不羁,请宗师不要责怪,寒舍距此不远,如果仙长不弃,随时可以过来喝几杯薄酒,勿要以人神有别推辞。”
第二天夜晚,朱尔旦外出与朋友宴饮,回到家中,屋内多了一人,凝神一瞧,正是那判官,吓了一跳,说道:“噫,看来我要死了。昨晚冒犯仙人,今晚您是来找我算账的吧。”
判官手摸胡须,笑道“非也,昨晚公子殷勤相邀,眼下正好有空,特地来赴约会。有酒吗?”
朱尔旦道:“有有有,我这就生火烫酒。”
判官道:“不用麻烦,天气暖和,可以冷饮。”
朱尔旦诺诺答应“是,是,仙人请稍坐,我去吩咐内人准备下酒菜。”
过不多时,酒菜送上,一人一鬼推杯换盏,朱尔旦问道:“仙长贵姓?”
判官道:“我姓陆,没有名字,叫我陆判官吧。”
朱尔旦问“仙长掌管地府,见识定然不凡,会八股文吗?”
陆判官道“阴间里读书作文与阳世差不多,文章好坏还是能够分别的。”
两人谈谈说说,陆判官酒量极大,连喝十多杯烈酒而面不改色,朱尔旦拼酒量斗不过他,很快便即醉倒,等醒来时,陆判官已然离去。
从此后,每隔两三天陆判官便会来一次,喝酒论文,谈笑风生,醉了便与朱尔旦同睡。朱尔旦将所作文章拿出来请陆判官指点,陆判官用红笔圈出不当之处,摇头道:“水平很烂,烂透了。”
这一晚朱尔旦睡梦中忽觉肚腹疼痛,一惊而醒,只见陆判官坐在身前,剖开自己肚子,将肠胃拿出,一条一条梳理,惊问道:“我跟仙长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我?”
陆判官笑道:“不用害怕,我在替你换心。”说话间将伤口一一聚拢,用绳子绑好。
朱尔旦见他手中拿着一颗血淋淋物什,问道:“这是什么?”
陆判官道:“这是公子原来那颗心脏。公子才思不够敏捷,皆因心窍堵塞,我已从阴间千千万万颗人心中挑出最好的一颗替你换上。往后写起文章来,便可得心应手,妙笔生花了。”
自换了心脏,朱尔旦变得文思泉涌,过目不忘,这一晚陆判官又来拜访,朱尔旦拿出新作八股文给陆判官观赏,陆判官细细阅读,说道:“文章写的不错,但公子福薄,注定不会大富大贵,只能中个举人。”
朱尔旦问“什么时候中举?”
陆判官道“今岁科考必能金榜题名。”
不久后院试开始,朱尔旦以头名考中秀才,接下来的乡试中,同样以第一名考中举人。
这一晚陆判官又来宴饮,酒席间,朱尔旦恳求道:“前一阵子蒙仙长洗肠换心,受益良多,眼下还有一件事情麻烦您,不知能否答允。”
陆判官道:“什么事,说来听听。”
朱尔旦道“仙长本领通天,既然能够换心,不知能不能换头?我妻子身材不错,但眉目却不够漂亮,想麻烦仙长动动刀斧,怎样?”
陆判官道“没问题,但好头难得,容我慢慢想办法。”
过了几日,陆判官半夜叩门,手中拿着一个包裹,说道:“公子上次嘱咐我那件事情,一直不好物色,今天终于找到一颗美人头,特来履行诺言。”一面说话,一面打开包裹,只见里面放着一具女子头颅,五官精致,相貌极美。
朱尔旦大喜,在前领路,来到妻子房间,只见房门紧闭,从里面上了门闩,怎么用力也推不开。陆判官微微一笑:“让我来。”手掌发劲,在门板上轻轻一按,门便开了,走进屋中,点燃灯烛,借着烛光打量,只见妻子仍在熟睡,神态安详。
陆判官走到床边,从靴子里拿出一把匕首,在朱妻脖子上轻轻一割,如割豆腐,头颅迎刃而落,接着不慌不忙,取出美人头重新换上,详细端正,使位置吻合,笑道:“成啦,你将妻子旧头找个地方藏好,我告辞了。”
第二天清晨,妻子从梦中醒来,只觉脖颈酸麻,面颊上黏黏的极不舒服,用手一摸,全是凝固后的血液,不由得吓了一跳,恰好丫鬟端来清水洗脸,一盆水悉数变成鲜红之色。拿过镜子一照,镜中人儿眉目如画,美得跟仙子一般,哪里是原来的自己?
那么这颗新头,到底是谁的?
原来吴御史有一名女儿,容貌标志,年方十九,元宵节那天去十王殿游玩,游人杂聚,内有一无赖,馋涎吴小姐美貌,暗中打探清楚住所,于深夜翻-墙潜入吴小姐闺房,意图淫辱,吴小姐反抗不从,惹恼了无赖,被一刀切断头颅。
噩耗传来,家人悲痛欲绝,匆匆收殓尸体,举办丧事,命丫鬟看守灵堂,谁曾想次日天明,却发觉小姐头颅不翼而飞,那自然是被陆判官拿走的。
家人不明就里,状告至官府,县令派遣衙役擒拿凶手,三个月过去,案情毫无进展。不久后,朱尔旦妻子换头的消息传入吴御史耳中,吴御史怒气勃发,上门找朱尔旦理论,朱尔旦辩解道“我妻子睡梦中被换了脑袋,实在不知怎么回事。大人一口诬陷我杀了你女儿,那不是冤枉好人吗?”
吴御史不信,告到公堂,县令亦是百般为难,不能决断。朱尔旦惹上官司,只得向陆判官求救,陆判官笑道:“此事不难,我让吴小姐自己说明真相。”
这一晚吴御史睡梦中见女儿前来,说道:“孩儿是被苏溪杨大年所杀,与朱公子没有半点关系。朱公子嫌弃妻子相貌丑陋,所以陆判官将女儿头颅与朱妻对换,现在女儿虽然死了,脑袋还活着,请父亲不要与朱家为难。”
俄尔梦醒,吴御史与妻子商量对策,妻子也做了同样一个梦,两人不敢怠慢,忙将梦境告诉县令,县令派遣手下即刻擒拿李大年归案,一番审讯,李大年认罪伏法。
往后的日子风平浪静,朱尔旦三次入京参加会试,三次不中,于是心灰意冷。三十年后,陆判官对他说“公子阳寿已尽,不久当死。”
“什么时候死。”
“五天之后。”
“有救吗?”
“命中注定,如何能够更改?在豁达人眼中看来,生死不过一轮回,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朱尔旦点头道:“仙长说得有理。”于是购买棺材寿衣,从容办理后事。
五天后,朱尔旦果然死去,妻子在家守灵,正悲伤哭泣间,朱公子魂魄飘然而入,妻子惊惧,问道:“相公,你是人是鬼?”
朱尔旦道:“我确实是鬼,但与活着时没什么两样。挂念你们孤儿寡母,故此恋恋不舍。”
“古时还有还魂说法,相公既然魂灵未灭,为什么不托生还阳?”
“天意不可违。”
“相公在阴间作何职务?”
“陆判官推荐我掌管文书,封有官爵,娘子不必为我担心。”
“陆仙长在哪里?他也来了吗?”
“是,陆判官与我同来,快准备酒菜。”
妻子擦干眼泪,自去厨房忙活,很快便整治出一桌酒席,只听得屋中丈夫与陆判官对饮,笑语喧哗,一如生前,半夜后声音停顿,两人不辞而别,均悄然离去。
往后隔三差五,朱尔旦便会回家一趟,有时也与妻子同床共寝,顺便料理家务,教导儿子读书。
儿子朱玮,年方五岁,聪明颖悟,九岁能文,十五岁便考取秀才,每次与父亲嬉闹,都被瞒在鼓中,不知他已死去多时。
这一晚朱尔旦来与妻子告别,说道:“我要走了,从此再无相见之日。”
妻子问“你要去哪?”
朱尔旦道:“玉帝敕封我为太华卿,掌管西岳华山,马上就要上任。公务繁忙,路途遥远,以后不能再回来了。”
妻子闻言,忍不住嘤嘤哭泣,朱尔旦安慰道:“不要这样!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家境亦富裕安康,世上哪有百年不散之夫妻?”
又对朱玮道:“好好做人,不要荒废学业。十年之后,你我还会再见。”语毕,大踏步去了。
后来朱玮二十五岁那年考中进士,奉命去华山祭祀,路过华阴时,忽有一大队人马迎面闯来,内有一豪华马车,车内坐着一名男子,正是朱尔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