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弟怎好如此说话,我殷某既非贪鄙之人,更不会落井下石。”
“啊?”
李延抬起头来,眼睛里射出希望之光。
“你放心,我殷正茂决不会上折子弹劾你。”
殷正茂说得斩钉截铁。他这时雨时晴的态度,倒把李延折磨得心里头七上八下,出了一身臭汗。
“兄台如此大度,李某感激不尽……”
李延一激动,好话也就整箩筐地倾倒,殷正茂像猎人欣赏已收在笼中的猎物一样,专注地听着李延的那些语无伦次的感激之辞。其实,殷正茂如此做,并不是出于真心帮助李延,而是为自己的根本利益着想。接到皇上圣旨赴庆远街接任两广总督之前,他已打听凿实此次举荐乃是高拱所为。他与张居正有同年之谊,张居正三次举荐未获通过,作梗者就是高拱。这次高拱一反常态擢用殷正茂,而且动作如此之快,令殷正茂大为惊讶,心中也存了一个难解之谜。他也知道李延是高拱门生,虽无本事却后台强硬,在未摸清高拱真实态度之前,他决不肯贸然行事与李延作对。何况他昨日查核邸报来往册档,发现两天前李延还利用八百里驰传给高拱送去一信,这更让殷正茂感到形势扑朔迷离。他虽然拿到了李延吃空额的证据,但如何利用这个证据,还得审时度势……
李延还在唠唠叨叨讲好话,殷正茂打断他问道:“听说你那天去西竺寺,老和尚不肯给你解签?”
李延心中一惊:这个殷正茂果然刁钻,连这件事也探知了。一笑说道:“老和尚说话玄妙,要我一心向佛。”
“佛是什么?人心就是佛。”殷正茂回报一笑,但他笑得异样,让李延不寒而栗,“百净老和尚说的是讨便宜的话,算了,不扯这些闲话,咱们现在就去魁星楼。”说罢起身要走。
李延连忙也站起身来,腆着脸把那张银票又递到殷正茂面前,说道:“这个还望兄台赏脸。”
“不能收。”殷正茂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为何不能收?”
“我已答应帮你,决不把这里的事情捅出去。如果收了你的银票,这件事就不是人情,而是交易了。”
“兄台既如此说,这张银票就一定要收。”
“这是何道理?”
面对殷正茂疑惑的眼光,李延忽然灵机一动,故作神秘答道:“愚弟已经听说,高阁老举荐你时,还吩咐户部多给你拨了二十万两银子的军费,让你……嘿,这事也就不要说明了,这件事在高阁老是知人善任,用人不拘一格,但在你,这二十万两银子的军费是断断不可装进私囊的。”
殷正茂一听话中有话,心中便猜疑是不是高拱另有交待,本想探个究竟,表面上却装做不屑一顾地说:“我根本就没有想到要贪污这二十万两银子,首辅如此行事,大概是想试探我殷某是否真的就是贪鄙之人。”
“殷兄确非贪鄙之人,这一点愚弟可以作证,”李延说着,便把银票硬塞到殷正茂手上,“这张银票,就正好补了那一笔。”
这到底是李延的主意还是高拱的授意,殷正茂倒有些捉摸不定了。略一思忖,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李老弟既如此盛情,这张银票我就暂为保管吧。”说罢藏进袖中。
李延顿时欢天喜地,自觉所有威胁尽数解除,遂跟着殷正茂走出覃氏祠堂,在众位将士簇拥之下,朝魁星楼踱步而来。
魁星楼离覃氏祠堂本也不远。斯时天色尚未黑尽,街面上戒备森严,到处都是荷枪执刀的兵士,这几日新旧总督交卸,为防万一,临时又从别处调拨五千兵马前来驻扎守护,把个庆远街保护得铁桶一般。城内人口骤增,倒是比平日闹热得多。街上居民长期受战火熏染,已是鼓上的麻雀吓大了胆,这会儿听说新旧总督联袂出行,都想一睹新总督风采,街边上值岗兵士之后,三个一堆五个一群聚集了不少人驻足观看。
殷正茂因要主持公宴,故仍旧穿上了簇新的三品孔雀官服。他个子瘦小,与身高马大的李延走在一起硬是矮了一个头,加之走路喜欢左顾右盼,比之昂首挺肚目不斜视的李延,“官品”又是差了一截。立时,街上看热闹的人窃窃议论开来:
“看这新总督,怎么像一只猴儿?”
“老总督像一头猪。”
“猴也好猪也好,都是来我们庆远食的,靠他们剿匪,哼哼……”
幸亏这些当地土著说的都是“鸟语”,外地人根本听不懂。否则,还不把这些封疆大吏活活气死。
眼看快到魁星楼了,忽然,从街边窜出一人,闪过岗哨,冲到新老总督跟前,当街一跪,大声喊道:
“请总督大人为小民做主。”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几个兵士抢步上前,架起那个下跪的人就往旁边拖。
“停下,”殷正茂断然一喝,兵士们松了手,那小民又冲过来跪下,殷正茂问他:“你有何事?”
小民唧里哇啦说了一通,只因是“鸟语”,殷正茂一句也未曾懂得。寻来一个当地籍贯的小校翻译,这才明白了意思:这小民叫覃立本,就在魁星楼旁边开了一间熟食店,常有一些兵士跑到他的店里吃白食,他的小本生意实在应付不来。今儿下午,又有四个兵士进店里饱餐一顿,临走时,覃立本要他们付账,他们不但不给钱,反而把覃立本痛打一顿,还砸坏了店里的东西。覃立本怄气不过,便斗着胆子拦街告状。
庆远街自设立两广总督行辕以来,由于军纪松弛,骚扰百姓的事屡有发生,白吃白喝明抢暗偷的现象已是司空见惯。常言道兵匪一家,老百姓招惹不起,小本生意人只好忍气吞声关门关店。因此,当地百姓对官军的痛恨甚于土匪,这也是韦银豹的叛军越剿越多的原因之一。殷正茂虽然只来几天,但在明查暗访中遇到投诉最多的就是这一类扰民事件。他已决定一俟李延离开就立即整顿军务,严明纪律,没想到瞌睡来了遇枕头,出了个覃立本拦街告状。他当即也不忙着进魁星楼吃饭了,当街站定,问覃立本:“下午那四个吃白食的兵士,你可还认得?”
“认得。”覃立本仍跪在地上答道。
“你起来,去把那几个兵士找来。黄火木,带一队人随他前往。”
“是,末将遵命。”
黄火木横刀出列,正欲带领兵士随覃立本前往抓人,覃立本却仍跪在地上不起来,嘴中说道:“总督大人,也不用兴师动众了,眼前就有一个。”说着,抬手指向在魁星阁门口站岗的一个魁梧大兵。
“你过来。”殷正茂朝那士兵一喝。
大兵丢了手中砍刀,过来跪在覃立本旁边。
殷正茂打量这位大兵,体壮如牛,一身剽悍之气,虽然面对众多长官,眼中却毫无畏惧之色。“好一个勇士!”殷正茂心中赞叹,但脸上却冷若冰霜,一声厉喝:“你好大胆子!竟敢吃人白食。”
“我没有吃。”大兵犟着颈子亢声回答。
“覃立本,你没有认错人?”
“小的不会认错,这位兵爷绰号叫牛疯子,就是他带头砸了我的店子。”
覃立本是个机灵人,看出这位新总督有给他撑腰的意思,就一口咬得死死的。牛疯子跪在一旁,立刻就把醋钵大的拳头伸过来,在覃立本眼前晃动说:“你敢诬蔑好人,小心兵爷我在你脸上开个酱油铺子。”
“大胆狗才,你再敢放肆,小心我剥了你的皮!”殷正茂一声怒骂,牛疯子收敛了一些。殷正茂又问覃立本:“你说他白吃了你的酒肉,可有证人?”
“有。”
覃立本指了几个,有当兵的,也有街坊。但他们有的出于袒护,有的害怕报复,都不肯出来作证。牛疯子得意了,跪在那里呲着牙笑。
殷正茂面对这番景象,朝李延一笑,拱手说道:“李老弟,今晚上这顿为你饯行的宴会,看来要耽搁一些时候。”接着,他双手往背后一剪,两道眉往上一吊,睁大了三角眼,喝道:“来人,搬几把椅子来,今天,本总督要在这大街上把这个案子审个清楚明白。”
斯时天色黑尽,幽邃天幕上缀着疏星朗月,魁星楼门口也点亮了两盏灯笼,兵士们不知从何处弄来十几把松明点燃,星光月光灯光火光摇曳辉映,鹅卵石的街面上倒也亮亮堂堂。殷正茂拉过椅子坐定,问覃立本:
“这几个兵士,在你店里都吃了些什么?”
“麂子肉,还有两只野兔。”
“你,”殷正茂指着牛疯子,问道,“在这个老覃的店里,吃没吃这些东西?”
“没有。”
“好,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吃没吃?”
“没有,没有,不要说麂子肉,我连麂子鸡巴都未曾见到。”
因为没有人敢站出来作证,这牛疯子越发肆无忌惮。殷正茂很欣赏牛疯子这股子野性,但也断定他是肯定白吃了人家的酒肉。他眯起一双小眼睛,两道寒光直射牛疯子,仿佛直可看透他的心肝五脏。
“黄火木。”殷正茂喊了一声。
“末将在。”黄火木又闪身出列。
“中军帐前侍卫,可有刀法娴熟之人?”
“回总督大人,中军帐前侍卫,个个刀法娴熟。”
“好,叫上几个来。”
“是。”
黄火木手一挥,立刻就走出四个手执大砍刀的威武兵爷。
“去,扒了他的上衣。”
殷正茂手朝牛疯子一指,四个兵士抢步上前,把牛疯子扑翻在地,三把两把就把他的上身剥个精光。
“总督大人,你不能随便杀我。”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的牛疯子嚎叫起来。
殷正茂冷冷一笑,厉声回道:“本总督不杀你,但要在你身上取证。给他开膛剖肚!”
“这……”
真的要动手,那四个兵爷也怔住了。跪在一边的覃立本本想告状弄回几个小钱,眼看要闹出人命,也惊慌不知所措,连忙磕头如捣蒜替牛疯子求情:
“总督大人,求你饶这兵爷一条命,这顿饭钱小人情愿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