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只翻飞腾跃的风葫芦,整个神情显得无比兴奋。有一次,眼看风葫芦快要跌到地上,他吓得惊叫一声,霍地从御座站起,恨不得一步跳下金踏凳,去抢救那只风葫芦。须臾间,但见张居正手轻轻一抖,那只风葫芦又贴地飞起。小皇上又高兴得拍掌大笑。这发自肺腑的银铃一样爽脆的笑声,李太后听了无比惊讶——好多年了(也许从来就未曾出现),她都没有听到过儿子的笑声如此甜美!
玩过一通,张居正收了绳索,又把风葫芦托在手上。此时只见他额上已是热汗涔涔。冯保吩咐值事小火者送上拧好的湿巾,张居正并未慌着揩汗,而是转向李太后禀道:
“太后,臣想将此礼物呈给皇上。”
朱翊钧早就伸出小手想接过风葫芦,但见李太后沉吟不语,他又畏葸地缩回双手,向母后投以乞求的目光。
此时李太后心情复杂,她既感受到张居正对小皇上的一片赤诚之心——这不仅仅是君臣之义,甚至可比拟为父子之情。但她又害怕这位当年的太子太傅误导皇上,让这孩子玩物丧志,从此读书不专,不思上进……
正在她左右为难不好表态时,张居正又说道:“太后,臣这几日与部院大臣交谈时,曾留心问过他们,小时候除读书外,是否玩过风葫芦之类的玩具,几乎所有被询问之人,都回答说玩过。”
“啊?”李太后微微仰起脸,以犹豫不决的口气问道,“你是说,玩物不会丧志?”
张居正接过小火者递上的湿巾,擦了擦汗,依旧回到椅子上坐下,款款答道:
“玩物肯定丧志,但此物非彼物也,这风葫芦可舒筋活络,启沃童心。偶尔玩习之,有百利而无一弊,臣之犬子允修,今年亦是十岁,与皇上圣龄相同,自玩了风葫芦后,好像换了一个人。往常总显得病恹恹的,读书听讲打不起精神,现在却不然,一天到晚朝气蓬勃,与塾师问答,嘴巴十分勤快,犬子由厌学到乐学,皆风葫芦之力也。”
“听张先生这么一说,这风葫芦还是疗治孩子贪玩的灵丹妙药?”
“回太后,臣以为风葫芦有此功效。”
“难得张先生想得如此周全,既为皇上物色讲臣,又送来风葫芦,先帝选你做顾命大臣,可谓慧眼独识。”
“太后如此夸奖,臣愧不敢当。”
这时,冯保已从张居正手上接过风葫芦,恭恭敬敬地呈给了朱翊钧。小皇上把玩一番爱不释手,真想一步跳下御座试玩一把,但看到母后与张居正对话严肃,又不得不强自收摄心神。
眼见李太后对张居正的赞赏已是溢于言表不加掩饰,冯保心中暗忖:“女人毕竟是女人。”
便硬着头皮,插进来说道:
“启禀太后,您不是还有事要问张先生么。”
“啊,正是,”李太后浅浅一笑。此时,偏西的阳光照着她肩头的霞帔,显得格外光彩夺目,她瞟了一眼冯保,问张居正,“张先生,听说胡椒苏木折俸一事,京城里有一些风波?”
“看来,太后与皇上今日召见,为的就是这事。”张居正心里头嘀咕了一句,便答道:“是有一些浮言訾议,但无碍大局。”
“为何不见折子奏报此事?”
“是臣压下了。”
“啊,”李太后一惊,她没想到张居正如此坦诚,问道,“为何要压下?”
“些微小事,何必惊动圣上。”
张居正说得轻描淡写。李太后觉得他既深不可测,又清澈见底。于是也就不绕弯子,直接问道:
“章大郎打死王崧一事,如何处置?”
这一问问到筋上,张居正最感棘手的就是此事,但他声色不露,以退为进答道:“臣让刑部勘查此事,结果尚未出来。”
一直摩挲着风葫芦的朱翊钧,突然冷不丁插问一句:“你知道章大郎有何背景?”
“臣知道,他是乾清宫管事牌子邱得用的外甥。”
既已挑明,李太后索性打破沙锅问到底:“张先生,你对章大郎迟迟不作处理,是不是就碍着这层关系?”
“回太后,臣的确有投鼠忌器之意。”
李太后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冯保,这位大内总管,也正拿眼瞧她。四目相对心照不宣,冯保的眼神里似乎藏了这样一句话:“怎么样,太后,张先生的心思,奴才猜得不错吧?”李太后突然眉毛一拧,口气严厉地说道:
“张先生为何要投鼠忌器?你且秉公而断。不然,六科廊的那帮爱嚼舌头的言官,又有攻击咱的口实了。”
李太后突然变脸,张居正始料不及,因此稍作迟延,思虑如何答话。冯保见机行事,趁空儿问道:
“张先生,你上回给皇上的揭帖中,说王崧之死系章大郎误伤,果真如此么?”
张居正不知冯保问话的用意,因此机敏地反问:“冯公公,东厂对这件事勘查的结论如何?”冯保答:“手下的访单报来,也说是误伤。”
张居正悠悠一笑说道:“待刑部勘查结果出来,如果仅系误伤,章大郎死罪没有,活罪难逃。”张居正明里是对冯保讲话,暗里却是说给李太后听的。他巧妙地道出对章大郎的惩罚尺度,看李太后作何反应。
李太后犹自气鼓鼓地说:“张先生一定要秉公而断,万不可留闲话给人说。”
朱翊钧瞪大充满稚气的眼睛问:“母后,谁有这大胆,敢说你的闲话?”
“有哇,”李太后长吁一口气,忿忿地说:“六科廊的言官,不是人手一册《女诫》么?”
“张先生,这次京察,把这些人统统革职。”
朱翊钧脚一跺,那表情竟又成了一言九鼎的人间至尊。张居正并不“领旨”,而是适时调转话头,对李太后说:
“方才太后提到《女诫》,臣倒有个建议。”
“说。”
“京城珠林坊印行一千本《女诫》,肯定受人指使。言官们人手一册如获至宝,其心情不言自明……”
“这是指斥太后干政呢,还有那个伍可,胡诌什么男变女,说这是阴盛阳衰之兆,真是狗吠日头!”
冯保打断张居正的话,气呼呼说道。张居正待他说完,又接着说:
“太后为天下母仪,有深沉博大的爱子之情,却绝无一星半点干政之心。因此,臣冒昧建议,那些心怀鬼胎之人,不是利用《女诫》来作文章么,干脆,太后以自己名义,颁旨内经厂印行五千本《女诫》,赐给两京及天下各府州县衙门,看他们还有何话说。”
“这……冯公公,你觉得如何?”
因救了章大郎一条命,冯保稳稳落下了邱得用的人情,因此这会儿心情十分畅快,见李太后征询意见,忙答道:
“张先生这主意真是好,太后若是在《女诫》书首写上序言,天下的是非之口,就一次塞得干干净净。”
经这一点拨,李太后豁然开朗,她向张居正投以感激的一瞥,说道:
“烦请张先生,替咱作个序。”
“臣遵旨。”
大内刻漏房报了酉时,张居正才离开云台。斯时夕阳西下,建极殿高高翘起的檐角挂着灿烂的余晖。领路的牙牌太监又带着张居正踏上通往会极门的长长的甬道。大约走了一半,忽听得背后有人喊道:
“先生请留步。”
仅听声音,张居正就知道是冯保,他回转身来,只见冯保正急匆匆朝他走来。
“冯公公,你还有事?”张居正问。
“皇上还有事交待哪。”
冯保赶了几步路,说话气喘喘的。他俩站着的地方,是中极殿的左侧。冯保左右瞧了瞧,吩
咐领路的牙牌太监:
“你去交待中极殿管事牌子,开一间耳房,咱与张先生要说话。”
牙牌太监滚瓜样跑开。一会儿就听得开门的声音,冯保领着张居正挪步过去。按区域划分,
紫禁城应分三块。第一块是午门至会极门之间,内阁与六科廊于此办公;第二块是会极门至
乾清门之间,就是宏伟壮阔的会极(后更名为皇极)、中极、太极三大殿,两旁厢房里,是内宫二十四监局的值房;第三块就是乾清门内,这里是皇上与后妃们的私寝之地。现在,冯保领着张居正进了中极殿的耳房,按常规这是不允许的。为了避免内外串通要挟皇权,内宫掌印太监与外廷首辅绝不准单独见面。皇上有旨到内阁,有专门的传旨太监,皇上要接见大臣,有专门的领路中官。这些五花八门的专职内侍,虽然都归掌印太监管辖,但掌印太监本人,并不像人们想象中那样可以为所欲为,其实他的行动处处都受到诸多制约。但明太祖洪武皇帝制订的这些禁令,过了一百多年数代皇帝之后,已是日渐松弛。纲纪朽坏的最大表现就是有禁不止。掌印太监与首辅这内外两大“权相”的配合如何,往往成为政局是否动荡的晴雨表,这方面例子不胜枚举。不过,前朝内外“两相”,虽然暗中通气互为声援,表面上还要掩人耳目互不来往。所以,当冯保邀请张居正来中极殿耳房坐坐时,张居正心下犹豫,刚一坐定,他就问道:
“冯公公,你我坐在这里,是否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是太后与皇上叫咱来的。”
“啊?”
张居正微微一怔。冯保看透了张居正的心思,嘴角一扯笑道:“张先生,按太祖皇帝订下的规矩,皇上接见首辅,咱这个司礼监掌印是不该在场的,你说是不?”
张居正轻抚长髯,没有回答。冯保又接着说:“还有,太后直接与大臣会面,且议论国事,这更有悖祖训,你说是不?”
、“这……”
张居正欲言又止。冯保的脸上又浮出刻毒的笑意,逼问道:“张先生,如果有人要嚼舌头,说太后如何如何的,你怎样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