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令,奏乐欢迎。”
殷正茂说罢,便带着几位参将出门迎接。由于这里已是兵匪对峙的前线,总督行辕的保卫比之在庆远街又不知严密了多少。只见到处都是持刀荷枪的军士,戒备森严。不要说人,连只蚂蚁也休想钻进来。殷正茂走到行辕门口,只听得军乐大作,两列铠甲鲜明刀枪闪亮的仪兵肃立两侧,中军参将刘大奎领了两队客人鱼贯而人。这两队客人,左边的一队,是以庆远府知府打头的身穿朝廷命服的地方各府州县官员;右边的一队,约摸有二十几个人,穿着各异,都是当地各土著蛮族的首领。殷正茂拱手将这两拨客人领到关帝庙前临时扩大的操场上分左右坐下。他自己落坐在中间的太师椅上,背后站了一列身材魁梧的虎贲勇士。传过茶后,殷正茂说道:
“今天请诸位来,是想商量一下剿匪事宜。本督帅到任将近四个月,由于在座诸位同心协力,众位将士奋勇杀敌,已经大有斩获。这些时与叛匪大大小小的战斗进行了十几次,仅天河县北陵山、河池县屏风山、南丹州孟英山三仗,斩贼首级三千余颗,生擒四千余人。至此,叛贼已如惊弓之鸟,节节败退,如今龟缩于水巖山中,凭险据守。据情报,叛匪虽屡受重创,但仍有三万之众。匪首韦银豹、黄朝猛两人纠集残部,妄图负隅顽抗。这一个多月来,官军已对叛匪形成合围之势,水巖山出口有三条,西北方向通贵州独山,有总兵俞大猷率三万兵马驻守,东北方面可从茂兰突围,进入九万大山,有新近提升的卫指挥佥事黄火木率三万兵马驻守。余下四万大军,由本督帅亲自率领,就驻扎在这荔波县城附近,扼守水巖山西南往南丹州的咽喉。韦银豹、黄朝
猛所率余部,已成瓮中之鳖。本督帅决定,近期将对叛匪发动总攻。水巖山易守难攻,并不适宜大规模作战,但具体作战规划,本督帅已部署停当,各位不必过虑。今天请来诸位,主要有两件事情磋商。一是军粮的运送,二是对叛匪的封锁之前,本督帅要问问来龙去脉。”
说到这里,殷正茂突然脸色一沉,扫视了一下坐在左边的一列官员,问道:
“荔波县主薄吴思礼来了没有?”
“卑职在。”
只见坐在末席中一位身着八品官服的老年官员应声离席,走到殷正茂跟前行叩见之礼。殷正茂也不喊他起来,只是拿眼睛死死地盯着他,问:
“你在荔波县当了多少年主薄?”
“十二年。”
“听说你包庇私盐贩子,车载船装整整贩了三年私盐,被人告发,本当治罪,亏你省府州县一路银钱打点,才把事情摆平。但九年考满终究不能升官。此事可是真的?”
殷正茂这几句话不但揭了吴思礼的疮疤,就连在座的官员也都捎上了。顿时只见一干官员脸色突变,跪在泥地上的吴思礼更是羞愧难当,勾着头一言不发。殷正茂脸色严峻,接着追问:
“说呀,是否真有其事?”
吴思礼嗫嚅着回答:“事情已过去了三年,卑职知错,已经改了。”
“不是错,是罪!国朝刑典明载,贩私盐者,罪当死刑。你这位理刑的主簿,难道不清楚?”殷正茂骂人可谓敲骨吸髓,语气刻毒不留情面。此时不容吴思礼分辩,又接着说道,“而且你并不知错,贪心未改。本督帅再问你,让你押运到俞大猷军营的粮食,为何一千石变成了八百石?”
问话既毕,只见吴思礼身子一颤,脸色愈加惨白。殷正茂的问话事出有因。却说大军入驻荔波县后,三军粮草均由附近各州县调集解决。驻扎在水口镇的俞大猷所部,粮草由部队派出一名运粮官协同荔波县令指派的吴思礼一块督办。运粮官员负责武装护送及起解验收,吴思礼负责征集民佚和粮食调配。四日之前,有一千石粮食从荔波县城起运,殷正茂命令他们必两天内运送到水口镇军营。从荔波县到水口镇有两条路,一条路是官道,长一百四十里;一条路是崎岖山道,在密林中穿行,比官道近了四十里。吴思礼考虑到所征民佚都是当地人,驮运粮食的马匹也都是当地走惯了山路的矮脚小马,加之这一路离叛匪巢穴较远,自官人驻这一个多月来,没有发生过路人被劫事件。为了争取时间,他向运粮官提议走山道。军情紧急,运粮官便同意了他的建议。
谁知运粮大队走到半路,却遭到叛匪的伏击。护粮的百名军士虽浴血奋战拼死抵抗,还是被叛匪抢走了两百石粮食,而且兵士与民佚加起来还伤了几十个人。前任总督李延在任时,这种事情屡有发生,从不见他惩处,最多是把当事叫到行辕来申斥一顿。因此这次劫粮事件发生后,吴思礼虽然有些紧张,但比照过去,认为大不了挨一顿训斥而已。现在见殷正茂一双扫帚眉高高吊起,三角眼中射出两道凶光,顿时不寒而栗,小声分辩道:
“卑职本意是抄近路,力争提前把粮草送到水口镇,没想到中了叛匪的埋伏。”
殷正茂一声冷笑,逼问道:
“放着好好的官道不走,偏要让几千人马钻深山老林,你说,你居心何在?”
“卑职实在是想走一条近道……”
“放屁!”殷正茂重重地一拍桌子,霍地站起身来,伸出剑指指着吴思礼的脑袋,大声吼道,“三万叛匪纠聚山中,这荔波县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前线,你身为朝廷命官,未必连这点常识都不懂?本督帅看你贼眉鼠眼,没个好样子,就断定你不是个好东西,来人!”
“到!”
立刻就有几名中军护卫兵士拥上前来。殷正茂命令道:“把这狗官给我绑了。”
一位兵士上前像拎小鸡一样把吴思礼拎了起来,另一名兵士拿出麻绳正要动手,殷正茂又开口说道:
“慢着,先把他这身官皮给扒了,再绑到那边柱子上。”
兵士得令,一伸手就从吴思礼头上摘下乌纱帽掼在地上,接着就开始撕扯官袍,吴思礼两手死死抱在胸前,大声嚷道:
“殷大人,卑职冤枉。官袍是皇上给卑职的恩德,殷大人你不能无礼啊。”
“无礼?”殷正茂一愣,旋即哈哈哈一阵大笑,又突然打住,眉头一拧说道,“你这狗官,不但损失了两百石军粮,还害得三十几条生命死于无辜,反倒说本督帅无礼?今天,这无礼的事我做定了,军士们,给我脱,脱不下他的官袍,用刀给我割下来。”
殷正茂已是怒不可遏,吴思礼情知再犟下去就会皮肉受苦,只得松了手,任兵士们扒去官身,然后又听凭他们把他绑到行辕大门左侧的一根木柱上:因为捆绑得太紧,吴思礼疼痛难忍嗷嗷乱叫,连呼“冤枉”。殷正茂嫌他聒噪,又对身边军士吩咐道:
“去,让他闭嘴。”
那位军士上前,一使劲扯脱吴思礼汗褂的一只袖子,揉作一团塞进他的嘴里。
面对眼前发生的一幕,众位在座的官员都是敢怒而不敢言。打从殷正茂接任两广总督,特别是当街给牛疯子开膛剖肚以来,他的刻毒的名声就在当地传开。人们背地里都喊他“殷阎王”,不管是谁,上至文武官员下至皂隶军士,只要有事犯在他手上,一个也不会轻饶。正因为他的冷酷无情,李延交给他的这支人心涣散意志消沉的剿匪大军,才有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被调教得纪律严明斗志昂扬:而且,这位督帅行事诡秘,常常是神龙不见首尾,让人捉摸不透:就说今天的这次会议,两天前就下达了盖着两广总督关防的通知,言明随军前来的地方各级主要官员,还有当地各土著首领都得参加,说是商量军务,谁知把人圈到这里,却是为了看他抖威风抓人。
再说殷正茂,扯了这半天嗓子,感到喉咙冒烟一口气喝了两碗茶水,口渴是止住了,但心头怒火一时却还不能平息。他扫了一眼请来的诸位“客人”,只见官员们一个个蔫头耷脑愁眉苦脸,而那些土著酋长洞蛮首领,有的抓耳挠腮不知就里,有的事不关己哈欠连天。殷正茂觉得今天的第二出戏应该开演了,于是清咳一声,问道:
“丝苗洞的洞主盘丫吉来了没有?”
殷正茂一开口,整个操场立刻就鸦雀无声,众人的眼光都射向了酋长席。少顷,只见坐在第二位的一位头扎五彩大缠头,佩着腰刀,穿着围裙的一个壮年汉子站了起来,操着生硬的汉语答道:
“在下就是盘丫吉。”
“你就是盘丫吉?”殷正茂身子前倾,拊掌赞道,“一进辕门,本督帅就觉得你勇武不凡。听说你脱手能抓住一头活着的金钱豹,真是英雄盖世啊!”
“督帅过奖了。”
绷着脸的盘丫吉咧嘴笑了起来,一直按着腰刀柄的手也放下了。他的这些细微表现没能逃脱殷正茂的眼睛,这位督帅凭直觉,就知道自己身后的一排虎贲勇士也都是怒目圆睁按剑待命。他不由得笑了起来,又指着盘丫吉问:
“听说你的刀法也很好,能否让本督帅见识见识?”
“这有何不可。”
盘丫吉话音刚落,殷正茂抓起桌上的茶碗劈头就朝盘丫吉掷来,说时迟那时陕,只见盘丫吉飞快拔刀,接着寒光一闪,那只碗被他一劈两半。
“眼到手到,好!”殷正茂笑道,“盘丫吉,可否愿意与本督帅帐下的护卫比试比试?”
“这有何不可?”盘丫吉还是这句话。
“好!”殷正茂喊了一声,“牛勇!”
“卑职在。”
只见站在那排虎贲勇士的第一位应声上前,单腿跪在殷正茂面前。熟悉的人一看便知,此人正是那日被殷正茂当街开膛剖肚的牛疯子。却说事发当天夜晚,殷正茂就赶到牛疯子病床前来探望,指示医士郎中无论无何要把牛疯子救活。一来是抢救及时,二来因未伤着脏腑,牛疯子第二天就醒了过来,不出半月就能下地走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