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如释重负,刚说站起来告辞,张居正把他拦下,说道:“不谷约了万士和来,你干脆多坐一会儿,一同见见。”
万士和是新任礼部尚书,他原是南京礼部堂官,北京礼部尚书马自强入阁后,张居正便将他调来北京接任。张四维猜想张居正约见万士和是为湖广学政金学曾捕捉何心隐一事,此事在北京已是传得沸沸扬扬。但张居正既不挑明,张四维也不敢多嘴来问:这时.小书童端上两小碗莲子羹请两人品尝。张居正一边喝着,一边漫不经心言道:
“吕阁老看来是铁了心要致仕了,子维兄,依你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置?”
张四维正要夸赞莲子羹.却没有想到张居正谈这么紧要的话题:他顿时一房,琢磨着该如何回答:吕调阳比他早入阁三年,因此论资排辈坐在次辅的位子上。如果昌调阳一致仕,那么这次辅就非他莫属了。再往下推理,一旦首辅有个三长两短,接替首辅的第一人选便是次辅=当年严嵩取代夏言,徐阶取代严嵩,高拱取代徐阶.张居正取代高拱,莫不都是从次辅的位置上扳倒首辅而代之……从内心深处讲,张四维巴不得吕调阳早一天离开京城,这样他就能顺理成苹地登上次辅之位。但这样一种心情又怎
能在张居正面前表露?他咽下一口莲子羹,摆出一脸为难的神色,言道:
“首辅,容下臣冒昧提一个建议。”
“你说。”
“千万不要让吕阁老致仕。”
“为何?”
“吕阁老这六年来协助首辅办事,总还是尽心尽意,加上他这人生性淡泊,从不招惹是非,仅这一点就为他人所不及,实属难得。”
张居正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他随便拈出这个话题,本是想试试张四维的心术。“看来,他还不是那种过河拆桥见利忘义之人。”张居正心下忖道,遂悠悠一笑说:
“吕阁老是书生意气,他既然患病,就让他在家多疗养一段时间,致仕的事,皇上是何态度?”
“皇上把吕阁老的奏折留中,据下臣推测,皇上也是等首辅回来处理。”
“吕阁老不能致仕,至少我不能同意。”张居正回答得坚决。
“首辅宽宏大量,”张四维说着拿眼觑着张居正,见他脸色和缓已不似方才那般严峻,便斗胆说起“体己”话儿来,“首辅,有一件事情下臣一直想告诉你,却又难于启齿。”
“什么事,值得你这么神神道道的?”张居正笑着问。
张四维车过脑袋看了看虚掩着的书房门,通连书房与花厅的过道上寂寂无人,他才小声言道:
“下臣听到了一点关于玉娘的消息。”
“什么,玉娘?”
张居正一听玉娘这个名字,顿时浑身打了一个激凌。去年秋天,玉娘不辞而别,张居正曾令积香庐主管刘朴到处寻找,均无结果。夺情风波发生后,玉娘曾托人送来祭奠的哀诗一首,也是来无影去无踪。玉娘初初离开的那段日子,张居正真正品尝到了唐玄宗那种“迟迟更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的凄苦之情。随着时间推移,他才逐渐摆脱颓废的心绪。但一人独处时,玉娘“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娇羞身影总还是在脑海里浮现。这份时间逾久发酵逾浓的思念之情,他很难与别人道及。现在,张四维竟然主动说起他的“隐私”,怎不让他大吃一惊。
“下臣也是偶尔听说玉娘的消息的,”张四维一副讨好的样子,庄重地说,“她已离开了京城。”
“去了哪里,是不是回到了江南?”张居正急切地问。
张四维点点头,答道:“今年春上,有人在应天府丹阳县见到了她。”
“丹阳县,她跑到丹阳县干什么?”
“去年因棉衣事件被处死的邵大侠,就是丹阳县人氏,”张四维说着顿了顿,见张居正表情无甚变化,又接着言道,“邵大侠死后,他的家人将他的遗骸运回丹阳老家安葬,玉娘去那里,就是为了去邵大侠的坟前祭奠。”
张居正半晌默不作声,忽然长叹一声言道:“玉娘虽为小女子,却不避利害知恩必报,真乃有巾帼英雄之风。”
关于玉娘和邵大侠的关系,张四维早有耳闻。此时见首辅的样子似乎有些伤心,便劝慰道:
“玉娘毕竟是小女子,虽知恩必报但不识大体。邵大侠将她在青楼赎身,这是恩。但首辅以一人之下,万民之上的显赫身份,对她如此珍爱,更是结草衔环也难以回报的大恩。玉娘为了报邵大侠的小恩,而辜负了首辅的大恩,这于常理上说不过去,再说,邵大侠是朝廷的钦犯,她前往祭奠,岂不是与首辅作对?¨
张居正不同意张四维的议论,驳道:“子维兄刚才数落了玉娘一大堆的不是,岂知这正是玉娘的可爱之处。她的脑子里面只有情,只有恩,却没有首辅、钦犯这些概念。比起官场的势利眼来,玉娘才算真正的超凡脱俗。”说到这里,张居正情绪激动起来,他起身踱到窗前,眺望深邃的夜空,仿佛要从茫茫河汉里找到玉娘的行踪,“玉娘出走,是因为不谷伤了她的心。她听说邵大侠被抓,曾央求我设法救他,不谷知道邵大侠是玉娘的恩人,但我怎么能因私情而废公理呢?因此断然拒绝了玉娘的请求.后来,她听说邵大侠已被明正典刑,于是对我彻底失望,顾自离开了积香庐。”
往常,首辅的这份“隐私”虽然有不少官员私下议沦,但多半只当是绯闻。今天,张四维眼见到张居正对玉娘一往情深的表情,内心不免受到了感动,他言道:
“首辅,要不.下臣派人去把玉娘找回来:”
张居正猛地一转身,目光灼灼盯着张四维:“玉娘如今像浮萍一样,你能找得到她吗?”
“一个弱女子,能跑到哪里?”张四维笑道,“顺藤摸瓜,没有找不到的道理。”
张居正垂下眼睑,抚了抚飘然长须,不无惆怅地说道,“李商隐写过两句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玉娘既然绝情而去,也许,我和她的缘分就到此结束了。从此天各一方,重逢又有什么意义!”
“玉娘可能是一时冲动,下臣相信她对首辅肯定还有刻骨铭
心之爱,只要能找到她,一切就可以重新开始。”
“不必了,”张居正摇摇头,“既然已经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张四维仔细看时,只觉张居正的表情,已从“柔情丈夫”变成了“铁面宰相”,他越发感到张居正的高深莫测。两人一时无语,正当书房陷入难堪的沉默时,游七又匆匆进来禀告:
“老爷,礼部大宗伯万士和大人到了。”
“走,子维兄,我们去客厅见万大人。”
张居正说着,从书案上拿起那封金学曾急递来京的信函。张四维瞅了瞅信封上赫然盖着的湖广学政衙门的关防,便趁机小心问道:
“首辅,见了万大人,咱们议什么?”
“议一议查禁全国私立书院的事。”
张居正回答得轻描淡写,但张四维却感到惊雷贯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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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火凤凰熊召政著
第十四回金学曾智布黄蜂阵陈督抚深析宰揆心
自从抓了何心隐后,武昌城中爆发了几次大的骚乱。第一次是洪山书院的六百名学生发动,全省就近私立书院的大批学生蜂拥而至,就连城里省府两所官学的学生也都响应参加,约摸有上万人,将大成路上的学政衙门围得水泄不通。城里头的一些地痞流氓等不法分子也趁机起哄捣乱,砸抢了几家店铺。甚至焚火烧毁了一些房屋。陈瑞一看这紧张局势大有蔓延之势,便当机立断采取措施。除先前调入的二百名军士外,又将驻扎在孝感卫所的一千名兵士迅速调入省城进行弹压。城中各大衙门以及主要街道都有兵士日夜巡逻。局面虽然控制住了,但问题并没有解决。
却说数千名学生围困学政衙门的那一天,金学曾不听陈瑞劝告,硬是要火急火燎往回赶。斯时学政衙门前人山人海,平素温文尔雅的莘莘学子,这时候早把子云诗云温良谦让等书生功课一古脑儿抛诸脑后,只见他们在火辣辣的日头底下,有的捶胸顿足看似疯汉;有的龇牙咧嘴如同怒目金刚;有的呼天抢地如丧考妣;有的攒眉拧目,倒像是吃了几斗黄连水。总之是“狼奔豕突”群情激愤。这些人打听到抓捕何心隐是学台大人金学曾的主意,便互相串连邀齐了前来学台衙门找金学曾兴师问罪。他们中也不乏泼皮式人物,一来就摆开架式要往学衙的仪门里冲。省里的三台衙门都是密勿重禁严守之地.平常都有兵士站岗。这会儿见有人要以身试法,值守的兵士一个个如临大敌一起横枪护住大门,领头的哨官喊道:“谁敢往前一步,老子一枪戳了他!”秀才们虽然有心闹事,但见了横肉面生的兵爷,心里头还是惧怕三分。数十人冲上了仪门前的台阶.又都吓得退了回去。衙门既不敢冲,他们也决不甘心就此散去.便吵吵嚷嚷要金学曾出来回答为何要抓何心隐——他们并不知道金学曾不在衙门里,衙门里的人更不会据实奉告.
正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不知谁嚷了一句:“看哪,学台大人的轿子抬过来了!”学生们回头一看,果然见一乘油绢云顶大凉轿从东面的玉马街匆匆而来=顿时,围在衙门前的学生们,又像潮水般朝轿子那厢涌去=此时坐在轿子里的金学曾面对万头攒动的场面,心里并不惊慌.他吩咐轿夫把轿子抬到广场中间停下,他抬腿下轿,立马就有人朝着他大声喊叫:“你凭什么抓何心隐?”一言未了,不知谁领头喊了一句口号:“还我何心隐!”广场上便响起了一阵一阵的狂吼=待口号声停了,金学曾环顾周围一张张愤怒的脸,冷笑着斥道:“你们不好好念书,跑到这里来吊什么嗓子,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