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一鹤说到这里,将一张早已准备好的银票从袖笼里扯出来,双手递给冯保。
冯保一看,银票的数目是三万两,心中甚喜。但表面上他却沉下脸来,斥道:
“潘大人与咱是老朋友,怎么也不能免俗?”
“咱家老爷说,老公公平常清廉,手上并没有几个闲钱。这次预制寿藏是人一生中的大事,怎么着也不能敷衍。认起真来又得花一大笔钱,作为老公公的至交,咱家老爷说什么也要帮衬帮衬。”
潘一鹤嘴巴顺溜,故意把事情扯到“情”字头上。冯保听了心下舒坦,便道:
“难得你家老爷有这一番心意,这么一说,老夫也不好再推辞了。”
“多谢老公公赏给我家老爷面子。”潘一鹤趁热打铁接着说道,“老爷还让小人带了几样东西,也是要送给老公公的。”
“又是什么?”
“是三张古瑟。”
“古瑟?”冯保眼睛一亮。
“我家老爷常夸老公公的瑟艺,堪称当今第一国手。回到老家后,便有心搜求古瑟,钱塘乃南宋旧都,风流蕴藉,数百年锦绣不绝。半年下来,我家老爷就搜求到古瑟三张,这次小人进京,也一并带了过来。”
潘一鹤言毕便出去了一会儿。原来在他乘轿前来冯府的同时,他还命随他进京的仆役雇了一辆驴车随后跟着,车上载着的便是那三张古瑟。这会儿他让仆役把三张瑟搬进客堂一一架起,冯保在一旁欣赏。琴架好后,潘一鹤介绍说:
“左边的那张瑟,二十三弦,叫雅瑟;中间的这张瑟,二十五弦,名颂瑟。右边的这张瑟,也是二十五弦,瑟身饰满宝玉,漆绘如锦,这张琴名叫锦瑟。雅瑟、颂瑟,都是南宋宫中旧物,这张锦瑟,却是唐宰相令狐楚家中传下的宝贝。”
说到瑟,冯保是行家里手。他家中收藏的古瑟有一百多张,自汉至元每一朝代的都有。雅瑟、颂瑟两种式样的瑟,他家中都有。而且年代一在汉代,一在初唐,都比南宋要早得多,只是两琴的样子不如南宋宫中御制的精致。冯保最感兴趣的,还是这一张唐朝的锦瑟。此时他在锦瑟前坐了下来,用手轻轻一拨,羔羊皮制成的丝弦,立刻发出润厚的回声,他顿时赞了一句:
“唔,真是一张好瑟!”
“买这一张瑟,我家老爷花了三千两银子。”
“值。”冯保仔细端详这张锦瑟,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琴身两端用宝石镶出的回型花纹,问潘一鹤,“你读过李商隐写的那一首脍炙人口的《无题》么?”
“是不是写锦瑟的?”潘一鹤问。
“是的。”
“读过,”潘一鹤说着就念了起来,“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
“别念了,老夫且问你,李商隐说锦瑟是五十根弦,为何你这张锦瑟,只有二十五根弦?”
“这……”潘一鹤知道若在冯保面前不懂装懂只会坏事,便老实回答,“小的不知,还望老公公指教。”
“李商隐这首诗,是写男女私情。老夫一直怀疑他所言的五十弦,是两张锦瑟,一男一女对向而弹。”
冯保刚一说完,徐爵就赞叹起来:“老爷学问高,这种解释合乎情理。”
冯保接着说:“方才潘一鹤说,这张锦瑟是唐令狐楚家中的旧物。这令狐楚一身仕德宗、宪宗、敬宗三朝,也是中兴名臣。他通晓音律,家中养了一班歌伎,其中最好的一位青衣,也最得令狐楚喜爱,干脆给她赐名锦瑟。令狐楚在家宴客,常自己弹奏锦瑟,再让锦瑟姑娘按板而歌。这歌词儿,也全都由令狐楚撰写。所以,现在的人,只要一说起锦瑟,首先想到的是李商隐的那首诗,其次就是令狐楚。这个令狐楚,为锦瑟姑娘谱写的乐曲中,最有名的是《宫中乐》。十二年前,老夫曾觅得《唐宫乐谱》一本,上面就有《宫中乐》。”
徐爵久跟主人,最会挠痒儿,这会儿赶紧接嘴道:“老爷,你现在既有《宫中乐》谱,又有这张锦瑟,都是令狐楚的旧物,可谓珠联璧合了。恳求您老人家弹奏一曲《宫中乐》,让小的们一饱耳福。”
冯保一笑,也不答话,左手抚着瑟,右手按弦,果真弹奏起来。刹那间,从他灵巧的指间,流出一阵优雅的乐声,这数百年前的古瑟,在人间经历了太多的风雨沧桑之后,早已是燥气全无,发出的声音是那样的深沉、圆润;而这唐代的《宫中乐》,比之当下大内御乐,也显得雍容大度激情四溢。冯保一边弹奏,一边还把令狐楚填写的五首《宫中乐》吟唱出来:
楚塞金陵靖,巴山玉垒空。
万方无一事,端拱大明宫。
雪霁长杨苑,冰开太液池。
宫中行乐日,天下盛明时。
柳色烟相似,梨花雪不如。
春风真有意,一一丽皇居。
月上宫花静,烟含苑树深。
银台门已闭,仙漏夜沉沉。
九重青琐闼,百尺碧云楼,
明月秋风起,珠帘上玉钩。
一曲弹罢,冯保还沉浸在唐代宫廷音乐的氛围中,良久才叹息一声,言道:
“天下盛明,宫中方可行乐。令狐楚献诗巧谏,这与今年元宵节在午门城楼上,张居正让冯琦奉御献诗的路数一模一样。历朝历代,孤忠之臣辅佐皇上,哪一个都是用心良苦啊!”
“老公公说的是,”潘一鹤趁机说道,“我家老爷常常念及,说老公公与首辅张大人,都是大明开国以来最好的顾命大臣。他老人家也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该如何仿效你们两位相臣。”
“是吗?”
“倘若还有机会为朝廷效命,我家老爷一定会以老公公为楷模。”潘一鹤趁机说出此行的目的。
“这么说,你家老爷有重出江湖之意?”
“是,还望老公公便中推荐。”
冯保点点头,沉思了一会儿,正欲说什么,忽见东厂掌作陈应凤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你怎么突然来了?”徐爵问。
“启禀老公公,”陈应凤对冯保深深一揖,匆匆言道,“德胜门内,守城兵士与叫化子发生了斗殴,出了三条人命。”
“怎么打起来的?”
“叫化子饿疯了,哄抢店铺,守城兵士赶去制止,双方便交上手了。如今叫化子越聚越多,若不赶紧制止,恐怕要闹出大事儿来。”
见陈应凤巴巴急急的样子,冯保又想起上午在大内发生的龙袍失窃事件,嘀咕了一句:“真是祸不单行。”说着便大声喊道:
“备轿,去五城兵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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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火凤凰熊召政著
第二十八回赈灾情急抱病面圣盼孙心切懿旨册妃
翌日上午,朱翊钧刚用罢早膳,冯保就跑到乾清宫求见。在西暖阁,他把昨夜城里头叫化子闹事的情况简明扼要向皇上作了禀报。一听说闹出了人命,朱翊钧就急着问:
“死的是兵士还是叫化子?”
冯保答:“兵士死了一个,是个哨长。叫化子死了两个,一个中年汉子是打架打死的,另一个老头儿,在慌乱中让人踩死。”
“叫化子哄抢店铺,那就不是叫化子了,应该是强盗。大伴,你说是不是?”
“皇上所言极是,”冯保答道,“小鬼造反乌龟翻潭,虽成不了事,终究叫人腻味。”
“这事儿,着刑部处置。”朱翊钧说着,又想起昨天甲字库丢失龙袍的事,便接着问,“大伴,甲字库的那帮牌子,是否审出了眉目?”
“皇上是说龙袍的事?”
“是呀。”
“还没审出来。老奴按皇上的旨意,让张鲸审理此案。他拘拿了五个牌子,拷问了一天,也没问出个子午卯酉来。”
“张鲸办过案么?”
“往常没办过。”
“没办过,他就不知道如何应付。常言道贼精贼精,既然能当贼,就是大精明人。像张鲸那样抽一鞭子问一句,人家哪里肯随便招认。”
“这五个牌子,如今在东厂羁押。”冯保本想借机将张鲸寒碜几句,想想又不妥,又道,“依老奴之见,查此类失窃案,一味的拷问终不是法,还得顺藤摸瓜,找到真正的窃贼。”
“大伴说的是,朕看这案子,还得你亲自处理。”朱翊钧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又道,“大伴,昨日朕一时性急,对你吼了几句,你莫往心里去。”
一听皇上为昨日的发怒表示歉意,冯保心头一热,答道:“皇上这是说哪里话,宫里头出了这大的失窃案,不要说骂老奴几句,就是动一下家法,也是应该的。”
两人正说着话,忽见乾清宫一名内侍进来禀报,说是张居正紧急求见。朱翊钧一下子挺直了身子,问道:
“什么,张先生,他在哪里?”
“他在会极门口等着。”
“他病好了吗?”
“没有,听说他半躺在轿子里,下轿都困难。”
“快请,到平台、不、平台太远,恐张先生走不动,就到文华殿的恭默室吧。”
朱翊钧说罢,就让冯保跟着他,急匆匆朝恭默室而来。朱翊钧刚坐定,便见一乘两人抬的肩舆在恭默室门口停下来。两名文华殿的值殿太监上前,从肩舆上扶下张居正。因皇宫内不准乘轿,在冯保的安排下,张居正换乘了内廷专用的两人抬肩舆前来。看到他步履艰难,朱翊钧赶紧起身,到门口把张居正扶了进来。
张居正自那次听了冯保的劝告,搬回家去疗养,差不多又过去了半个多月,病情一直不见好转。加之一应重要章奏,都还得他亲自票拟,十年首辅生涯养成的事必躬亲的习惯,如今一时间改不了。虽在重病之中,朝廷中大小事儿他仍放心不下,即便躺在病床上,每天还得处理公务,少则几件,多则十几件。往常在内阁当值,遇有犯难事,他可以随时给皇上写揭帖求见,当面沟通。自患病后,君臣二人见面不容易,对一些事情的处置,纵有不同意见,也只能靠信札和让人带话儿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