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等于被冯保将了一军,只得顺题儿答道:“这个是应该的:”
冯保接着说:“听说皇上想从云南买铜铸钱,户部右侍郎钱普上折奏说不可。”
“实有其事。”张居正答道,“钱普曾就此事前来征询我的意见,我说此事关系朝廷钱法,万不可轻启炉火。”
“钱普是这么说的。”朱翊钧对铸钱一事一直耿耿于怀,此时趁机发牢骚,“朕虽然准钱普所奏,停止购铜,但仍觉得,钱普是小题大作。”
张居正说了这半日的话,早已坐不住了,他很想就着椅背躺一躺,但又怕失了人臣之礼,故犟着挺直腰板,忍着愈来愈烈的疼痛问道:
“不知皇上为何有这种想法?”
朱翊钧嘴一噘,咕哝道:“朕只是想铸些铜钱,以作宫里赏赐之用,怎的就坏了钱法?“
张居正用两手撑着身子,以便能让屁股透气,减少大便口的疼痛,他艰难回答道:
“天下钱数流通者,分金、银、铜钱三种。银少,金更少,市面交易,多以铜钱为主。但铜钱究竟铸多少为宜,由户部宝钱局专职其事。铜钱与银锭的比价,视铜钱多寡而论。若铜钱铸得太多,则鄙薄不值。国朝以来,凡朝廷严循钱法时,则物价便宜,反之则腾贵。如永乐皇帝享祚时,五吊铜钱值一两银子,一吊钱可买五只鸡,或一担谷米。到了英宗朝代,由于铸钱太多,铜钞贬值,一吊钱只能买一只鸡。银子价值不变,依然是一两银子买五担谷米,但买一担谷米的铜钞却由一吊涨到五吊。如此一比较,等于是二十五吊铜钱才值一两银子,无形之中,铜钞贬值了五倍。这样一来,最吃亏的是市民百姓和靠俸禄吃饭的文武官员。老百姓手中,很少有银两,日常买进卖出,使用的都是铜钱。官员们的俸禄,素来分本色俸与折色俸两种。本色俸是谷米,折色俸分银与铜两种,比例是三分银,七分铜。铜钞一贬值,官员们一个个苦不堪言,往常能买一只鸡的钱,如今只买得回一把小葱。如此一来,俸禄低薄的中下层官员,还有更多的无品秩可言的掾吏,不要说过有酒有肉的好日子,就是只求菜饭一饱,也得精打细算。所以说,钱法实乃关系国计民生的根本大法,皇上作为一国之君,务必带头遵守。”
“元辅讲的这番道理,朕也懂得。但朕虑着两万斤铜铸不了几个钱,还不至于引起铜钞贬值。”
朱翊钧显然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故说出的话含有几分赌气。张居正本想耐心讲一番“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防微杜渐的道理,怎奈身子再也坚持不住,两手一松,竞一摊泥似的瘫倒在椅子上。朱翊钧与冯保两人,顿时都大惊失色。看到师相瘦削的前额上虚汗涔涔而下,朱翊钧惊恐地喊了一声:
“元辅!”
张居正意识清醒,他还想顽强地撑持起来,怎奈周身疲软如棉花,他动了动眼皮,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冯保忙伸头朝门外大喊一声:
“太医!”
随张居正一同入宫的太医在隔壁房子里候着,听得叫喊,慌忙跑进恭默室,也不及向皇上行礼,就手忙脚乱地对脸色煞白的张居正进行施救。
这当儿,冯保把六神无主的朱翊钧请出恭默室,护送回了乾清宫。
当天下午,午膳过后稍事休息,朱翊钧刚到西暖阁坐定,正说派人前往张居正家中探视,忽见慈宁宫随堂太监进来传话,说是太后娘娘请皇上过去叙叙话儿,朱翊钧不敢怠慢,忙撇下手头事情,乘了肩舆来到慈宁宫。
自搬出乾清宫后,李太后的日子越过越清闲,每天就靠抄经念佛听曲看戏打发时光。表面上看,她是悠悠度日万事不关心,其实,皇上的一举一动都还在她的监控之中,在冯保的安排下,满大内到处都有她的耳报神。经过万历六年的曲流馆事件,差一点被废掉的朱翊钧虽然始终记着恨,却是再也不敢胡来,至少在李太后面前保持谨慎不做越格的事,即便这般谨慎,只要李太后一说见他,他仍然会忐忑不安,习惯地将自己近日来的所作所为检视一遍,生怕有什么犯头。
却说朱翊钧走进慈宁宫,李太后已在花厅里候着他了。阳春三月阳光融和,李太后早脱了冬装,穿了一件薄薄的玉白色夹丝长裙,外头披着一袭兜罗绒的宽幅霞帔,头上也没有戴繁杂的金件玉饰,只是在高挽着的苏样发髻上,斜斜地插了一支翡翠闹蛾儿。这副打扮让人感到亲切,朱翊钧见了心下一宽,知道母后今儿个心情甚好,当不会有什么“兴师问罪”的事发生。果然,当他向母后请安后刚一坐下,李太后就笑着说:
“钧儿,看你这身衣服怎么穿的?龙袍下摆都打皱了,你身边的那些牌子,是怎么料理的?”
朱翊钧勾头一看身上的龙袍果然有几道乱绉,便道:“午膳后,咱打了个迷盹,许是压绉了。”
“这种事儿要注意,当皇上的,最要讲体面。”李太后说着,又问,“听说上午你在恭默室会见了张先生?”
“是的,是张先生紧急求见。”
“他的病有好转吗?”
“哪里有好转,上午又闹了一次险。”
朱翊钧说着,就把上午会见的情况大致作了禀告,李太后听罢喟然一叹,言道:
“当年诸葛亮辅佐蜀国幼主,说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从此成为宰相中的千古楷模,咱看张先生这份忧患之心,当是诸葛亮再世。”
“母后说的是。离开恭默室后,儿当即下旨,彻查京畿各府灾情,凡隐匿不报的官员,一律严惩。”
“你这样做,京畿的老百姓就会说你是一个好皇帝,张先生也会为你感到高兴,”李太后说着眉头一蹙,又忧虑地说,“张先生的病总不见好转,这不是好事儿。”
看到母后对张居正的病情表现得过于关切,朱翊钧心里感到别扭。对张居正,他的感情一直很矛盾,治国政务他离不开这位师相,没有张居正替他排忧解难,多少揪心事还不把他压得趴下?但他又嫌张居正对他钳制太多,头上总有一道紧箍咒儿,让他轻松不了。因此,对张居正患病,他是既怕他死了,又怕他活过来,这份心情,他一丝儿也不敢在母后面前表露。此时,他只得顺着母后的意思说道:
“张先生积劳成疾,依儿来看,一时难得痊愈。”
“他究竟是什么病?”
“据冯公公说,太医告诉他,说张先生是痔疮,小肠子从大便口掉出一截,缩不回去。”
“这种病,当不致有生命之虞吧。”
“难说,”朱翊钧故意装得沉重,“张先生为病情折磨,吃不能吃,睡不能睡,每日还得为国事操劳,纵是铜铸铁打的人,也经不住这样折磨。”
“是啊,你要经常派人前往问候。”
“儿天天都派人去,”朱翊钧一副惟命是听的样子,忽然又漫不经心补了一句,“听说张先生有卸职之意。”
“是吗?”李太后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问道。“他已经递折子了?”
“没有,他向冯公公表示过。”
“不能让他卸职,朝廷少不得他。”
“可是,他病得这么重,像昨夜叫化子闹事,他抱病处理,彻夜不眠,今天在恭默室,他疼得差一点昏死,儿见了,的确于心不忍。”
“唉,为何好人都不……”李太后本想说“好人都不长寿”,想想这话不吉利,又咽下了,改口说,“只要张先生活着一天,这宰辅就不能换人。”
“儿记住母后的话。”朱翊钧经此试探,探清了母后的心思,便道,“想想也是,张先生这一病,多少人又生了妄想,觊觎首辅的位子。”
“眼下大臣中,谁有这个能力?”李太后嘴一瘪,不屑地说,“麻雀儿生鹅蛋,能成吗?”
一句俏皮话逗得朱翊钧一乐,也凑趣儿言道:“大臣中,多数人都是小气相。”
说到这里,母子二人都会心地笑起来。这时李太后吩咐侍女送来一些茶点。吃过后,李太后命在花厅里服务的内侍都尽行退下,然后对朱翊钧说:
“钧儿,方才说张先生的事,只是顺便提及。其实,今天找你来,为娘的另有一件事要问你。”
朱翊钧本以为正事已经谈毕,正准备闲聊几句告辞,听母后这么一说,他一颗心顿时又提到嗓子眼上,深吸了一口气,紧张地问:
“不知母后要问何事?”
“皇后住在坤宁宫,你多久没去了?”
“大概有……三天吧。”朱翊钧脸红红地支吾道。
“三天,三个三天都不止吧。”李太后盯着儿子,嗔道,“小俩口成婚都三年多了,为娘的想抱个孙子都抱不成。你那正宫皇后有啥不好的,你偏要闹别扭,不肯和她亲热。”
朱翊钧不喜欢王皇后,这在宫里头早已不是秘密。李太后始终袒护着王皇后,也曾将小两口叫到慈庆宫调解多回,朱翊钧明里唯唯诺诺谨遵母命,回到乾清官还是我行我素,不肯与王皇后同房,李太后也拿他没有办法。这会儿李太后又提起这档子事,朱翊钧硬着头皮回答:
“皇后性情太冷。”
“你那副样子,叫她想热也热不起来。”李太后驳了儿子一句,又问,“今儿个你对娘说实话,是不是另外有相好的?”
这一问突兀,朱翊钧浑身一颤,忙回道:“没有,真……的,没有。”
瞧着儿子的窘态,李太后噗哧一笑,挖苦道:“没有没有,看看你那张脸,都红得像灯笼,快告诉我,你瞧中谁了?”
“瞧……”朱翊钧舌头发僵。
“在娘面前,你还想瞒什么?”李太后知道儿子的心结,便把口气缓和下来,言道,“钧儿,为娘的没有难为你的意思,只是抱孙心切。”
“母后,儿实在没有相好的。”朱翊钧仍一口否认。
“既然你不肯招认,娘只好替你把人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