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角处放置的金自鸣当当响了十一下,张伟抬眼一看,不自禁伸一个懒腰,向身边侍立的乾清宫侍栉女官迅速走上前去,趁着他双手和前身离开御案,急忙给他换上新茶,又递上毛巾擦脸。
“承旨何在?”
承旨女官共四人,正四品,专司为张伟传递指令之用。听得他吩咐,立时有一承旨女官上前,应道:“臣在。”
她声音晴朗干脆,张伟听的一征,仔细瞧她一眼,便问道:“是皇后派你过来的?到是头一回见你。叫甚名字,出身何处?”
“官家,臣原本是内史馆侍诏,专司为官家润饰起草诏旨。皇后说官家这里的承旨尚少一人,其余姐妹支应不来,是以派了臣下过来。臣名司马矢如,父秀才,自幼读《列女传》及《女四书》,因家境贫寒,官家招女官时便报名进来。”
她满嘴的“官家”“臣”,到教张伟听的发笑。旧明规制,太监和宫女称皇帝为皇爷,称太子为小爷,太监宫女都自称奴婢。张伟都嫌其难听,又想起自已来时的年代政府都被称为“公家”,是以仿宋制,命内廷称自已为官家,女官们都称臣。现下除了内史馆挑选的都是自幼读书识字的官女外,其余的女官虽言是官,但大多不过是侍候起居饮食,多半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旧式女子。此时让全宫上下都依女官体制,自称为臣,也是为了培养这些女人为官的自觉。
听她回答的干脆利落,言行举止落落大方,虽是姿色平常,却也不卑不亢,不似寻常宫女,听得张伟问话就胆战心惊,不能自已。
“甚好,你对答的很好。现下你过去东二所传旨,命值班的侍诏将这两道旨意润饰拟好,明早便交给内阁值臣明发。”
“谕内阁:内阁协理大臣、户部尚书、署理海关税赋尚书何斌公忠体国,办事勤谨甚得朕心,着加授太傅,钦此。”
她虽心里吃了一惊,却并不敢多话,又低头看另一张:“谕令:内阁诸臣不必亲领部务,着各大臣举荐推举大臣推任。钦此。”
见司马矢如低头疾步而出,将那两道诏谕拿着匆匆而出。张伟满意一笑,又低头看几案上的军报。
周全斌与张瑞一直没有与明军主力接战,明军虽然每战必溃,然则其主力并未大损,江北的司闻曹探马又有消息,道是崇祯皇帝听闻张伟称帝北伐,一则大怒至吐血,二则拼力调集北方兵马南下,准备在中原地区与汉军决一死战。此时的山海关总兵已由二十出头的吴三桂暂为署理,其余吴襄在宁绵一战中被清兵俘获,被迫与祖大寿一齐投降。若不是山海关的关宁兵精锐都是吴氏家兵,只忠于吴氏家族,二十来岁的吴三桂绝无可能接任总兵一职。此时崇祯皇帝输红了眼,一时间竟顾不得满人时时刻刻想着入关一事,竟下诏命吴三桂止留部分老弱兵丁守关,其主力三万精骑并十余万口男女百姓全数入关,在畿辅一带安置。
消息来源到此时却被纷乱的战火打断,京师戒严,南北交通断绝,走私商人们可以不在乎被明军当成间谍的危险,却不能无视头顶汉军射出来的炮弹。再加之战事一起,四处都是败退的明军溃兵。这些溃兵烧杀抢掠无所不为,当真是比土匪强盗更危险几分,是以自战事一起,南北交通逐渐断绝,便是京津海路亦是不通,江北明军如何,竟是渐渐失却联系。
张伟研判着眼前的这一张张军报,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却只是说不出所以然来。依着崇祯的性子,断然不会允准这十余万明军不战自退,做保存实力之举。松绵之战,若是缓缓进兵,纵是不能得胜,也不会惨败;明军解救开封之围,也是崇祯拼命督战,致有朱仙镇之败。朝廷言官亦是对前方战事指手划脚,不依不饶。什么劳师费饷,畏敌不战,种种大帽子扣将上去,皇帝也是动辄对督师大臣以免官、下狱、杀头来危胁,又有哪一个督师大臣敢冒天下之大不讳,不住的丢弃国土,畏战不前?
心中猜度不已,却只是不得要领。因提笔写道:“览毕知悉,今虽明军主力尽退,以不敢战,然则其主力未损,尔等不可轻师冒进,遇敌不可浪战,总归待江文瑨攻拔凤阳,与尔等会师一处,其后三人合师,再言其它。”
写毕,放下毛笔。轻吁口气,这才觉得满身轻松,起身步下御座,向着侍立在旁的司膳女官白沉香笑道:“上饭来。”
那司腾女官微微一躬,轻声拍了几下,见殿外有人探头探脑,便轻声道:“官家传膳。”
一队队司膳司下辖的宫女们先入大殿,将长桌摆好,然后手捧食盒,提至桌旁,然后方端出一份份由银碗装置的菜肴,将菜边放置的银牌一一取出,再以干净银针一个个试探完毕,方才由白沉香向张伟禀报道:“请官家用膳。”
张伟用眼一扫,却见林林总总的各式菜肴摆满一桌,因沉了脸道:“何必如此奢靡?”
“此是依尚食局所新制的御膳食单而做,臣等并无逾制。”
“罢了。着尚食局重订食谱,总以清淡补身为要,不必如此奢靡浪费。”
口中虽如此说,却也着实被眼前的各式精致宫廷菜吸住眼球,忍不住一直打量,却有大半的菜见所未见,更别说叫出名字来了。
白沉香见他如乡下土佬儿般左顾右盼,扭捏不肯下筷子,知他并不认识。便轻笑一声,向他道:“官家,这些膳食都是尚食局千辛万苦自北京和南京御膳房的存档中寻了来,又特意寻了不少北京御膳房的大厨前来,这才是正经的御膳。以前做的,都是敷衍那些南京留守太监们的,哪能和这比呢!”
说罢,又指着一盏盏银盘道:“苹果猪肉一品、糯米鸭子一品、万年青炖肉一品、燕窝鸡丝一品、春笋糟鸡一品、鸭子火熏馅煎黏团一品、燕窝火熏氽鸭子热锅一品、肥jj冠肉一品、羊肉丝一品银葵花盒小菜一品、银碟小菜四品……”
她正说的口舌生津,心内极是自豪,眼前这些膳食虽不是她亲手制成,却也是司膳司的功劳。却听得张伟沉声道:“制御膳菜谱一事,除了尚食局的意思,还有谁插手其中?”
“回官家,尚食局原本不得吩咐,到并没有想到这一层。到是前些日子查肃外朝与内廷时,黄相爷和郑相爷,还有几位尚书侍郎大人,都说官家的食谱太过简陋,没有天家尊严风范,需好生制定,以为万年垂范才是。”
张伟冷笑一声,命道:“将这些全撤下去,赏给随值的女官们用了。只给我留几样小菜下饭就是。”
见她还要说话,又道:“此事经我吩咐,不要再争。食谱菜单一事,你去请示皇后,例如从前为好。”
他虽也欲遍尝美食,却是强自按捺下心中yu望。冷眼看着这些宫女又将膳食撤下,心中冷笑,想道:“若说是恶意,到也未必见得。左右不过是想讨我的好罢了。不过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怪道古人帝王很难慎始慎终,因为拍马奉迎之人,当真是无孔不入,无所不在。即便是心腹大臣,倚为腹心,也无不想在小节上奉迎事上,以博上宠。即便是数百年后,又能好到哪去?”
张伟在心中嗟叹一番,自回坤宁宫柳如是处歇息去了。那批示乃是军务,却是连夜送将出去,由专使送往周全斌及张瑞军中。
此时两人却已是合兵一处,共同屯兵准安城内。准安乃是苏北的名城大镇,明清之际的漕运枢钮中心。此时黄河尚未改道由山东出海,而是直入准北,夺准入海。是以这准安一地虽然地处平原,却是沟渠纵横,水患不断,饶是土地肥沃,人民勤劳,遇着大水,却是连温饱也难。
接着张伟手书之后,周张二人立时在原准安知府衙门内聚集众将,将张伟手书给校尉以上军官传阅完毕,方差人拿回存档放妥。
张瑞与周全斌对坐于厅内东西两侧的梨木太师椅上,见各人都看了手谕之后,便皱眉道:“此次明军打的很是狡猾,咱们渡江之时,原以为明军必定抵死相抗,谁料在江边的尽是些乡勇防守,明军大队望风而逃,根本不与咱们接战。若是放手让咱们猛攻,只怕这会子都能打到济南了。”
“没错,现下准安周边的沭阳、宿迁、东海各县都在咱们掌控之下,与海州汉军已连成一片,明军主力一路退缩至徐州、兖州;一路往援河南,往援驻守开封。咱们只需直入山东,击溃山东明军,尔后与江将军的神武卫军合击河南,中原一战而定天下。何必在此等候江将军攻克凤阳,然后大军直往开封?”
张瑞侧目一看,却见是新调入不久的飞骑卫尉沈金戎,见他一脸桀骜不驯,显是对自已甚至是张伟的布置都甚是不满,因喝道:“上官们议事,哪有你插嘴的份?来人,叉出去!”
府衙正堂外却有的是侍候的亲兵,听得主官吩咐,立时暴诺一声,便待进来拿人。那沈金戎冷笑一声,起身便行,竟不待亲兵们来动手。
张瑞颓然一叹,捧起茶碗来猛喝了一口,气道:“他奶奶的,再这么熬下去,军心都不稳了。传令下去,沈某扰乱节堂,罚俸一月。”
他虽是被这沈金戎气的无奈何,大骂他狂悖无礼,却也是知此人心中有些计较,并非无能之辈,是以怒气虽盛,也只是罚俸了事。
周全斌却是不动声色,只淡然一笑,立即岔开话题道:“却不知道文瑨那边如何。咱们到不如派一支轻骑过去,与文瑨形成包抄之势,以防着城内明军不战而逃,如何?”
“文瑨也曾有此意,到是陛下说凤阳乃是明朝中都,皇陵所在,明军敢弃扬州等处,却断然不敢不战而弃凤阳。”
“虽是如此,还是派一支兵将过去,以策万全的好。”
张瑞见他坚持,自已却也觉得如此甚是稳当,因笑道:“如此,便依你就是。你军中并无多少骑兵,这支兵派少了无用,还是由我军中派人过去便是。”
昂首令道:“将沈金戎带回来!”
那沈金戎虽被他下令撵将出去,然则军议未完,他却也不敢擅离。此时听得传唤,便急忙入内,叉手向两位大将军行了礼,然后便低头不语。
张瑞先向他斥道:“小子无礼,竟然敢在军议场所胡闹。若是当年在台湾时,只怕你屁股都被打的稀烂。”
见他虽低头不语,却仍是一脸不服气模样,张瑞便又训道:“你只看了几本兵书,便谓天下无人?只看得眼前明军好打,却不知螳螂补蝉,黄雀在后的道理么?打仗打迷了心,就只知猛打猛冲,这样下去,左右不过是个黑旋风李逵罢了!”
这话却正是张伟在他临行前交待时所言,周全斌在一旁听的真切,见他此时却拿这些话来训斥部下,立时掩不住笑意,忙端起茶碗遮住了脸,这才罢了。
沈金戎初时还不服气,待听到后来,心中却有一丝明悟。他也是极聪明自负之人,虽然是因其位卑职低,没有什么全局眼光,此时被张瑞一点,到也恍惚间有些明白。
张瑞见他神色,到也颇觉满意,此时此地却也不便多说,只令道:“你既然想战,那么就由你带五千精骑,往凤阳方向迂回哨探,遇着小股明军,可自行接战,不必禀报请示。与江将军接头之后,一切听他指挥行事!”
沈金戎听得有仗可打,立时忘了适才日小委屈,忙屈膝一礼,抱拳道:“末将遵令,定不负大将军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