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几个眼睛发直,神情比活见鬼好不到哪里去。
照十四祖的说法,这太平道的邪术士,反倒是成了好人了?
十四祖看我们的模样就知道我们心里在想什么了,轻声道:“善与恶,正与邪,由来都是一步之差而已,杀人与救人也是如此。
好人被恶人欺负,你可以束手旁观,眼睁睁看着好人被戕害,这是一条人命,你也可以杀掉恶人救下好人,这还是一条人命,左右都是一条人命,你选谁的呢?所谓善恶正邪,多数时候都是在这种怪圈里进行抉择。
杀一人而救千万人,是善;杀千万人而救一人,是恶。
所以你们也不必惊讶,杀人者未必是恶人,救人者未必是善人,这当中有一杆秤,这杆秤在人的心里,自己权衡就好了。”
一个看起来年轻稚嫩的小道士盘坐在那里给我们阐述这世间最晦涩难懂的一面,面露悲苦,让人倍感怪诞的同时,又不得不承认,他有着与外貌完全不符的智慧。
我面色古怪的问他:“那么,这个牙侩属于杀千万人而救一人的那种货色?”
十四祖笑了笑。
老白最痛恨那种仗着自己强势,完全不把人当人的主儿,因为他就是在这样的欺凌和盘剥下艰难长大的,生怕十四祖再说出什么颠覆性的话,手指着小稚说道:“您看看这个孩子,差点被人剥了皮,裹在兔子皮里做成兔人!您可以闭着眼说乾隆皇帝确实是个十全老人,千古一帝,您也可以说纪晓岚清心寡欲,风流倜傥,这些我都不会说什么,可这个人真不能洗,逮住了就该大卸八块!”
十四祖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反而笑着给我们阐述道家一直说的先天之气到底是什么。
“先身而生,谓之先天;后身而生,谓之后天。先天之气在肾,是父母之所赋;后天之气在脾,是水谷之所化。”
十四祖笑道:“这句话阐述的非常清楚,支撑人生命的不外乎有先天后天二气,先天源于父母,是一个人的根本,也可以说是一个天赋,是一个人安身立命的根本,能与天地交感,使人身强体壮,聪明早慧,邪气难侵。而后天之气则源于米粮阴水,这是维持身体运行的力量。
总的来说,先天是一个人的起点,先天不足,那就没有安身立命的本钱,后天无论摄入什么,终究难以弥补,这才是苍天给予人最好的礼物。”
我不认为十四祖是在给我们讲医学,略一思索他话里话外的关键之处,就轻声询问道:“牙侩培养十二生肖,难道就是与这先天之气有关?”
十四祖说,天地孕育万物,万物皆有先天之气,也各有所长。
譬如鼠,鼠在午夜子时活动,这是它的习性,也是它的天性,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说到底这种习性是由先天之气决定的,它的先天之气此时最强,五感灵敏,身手矫捷,正是出来活动觅食的好时候,于是人们有了子鼠的说法。
再譬如虎,凌晨三点到五点,也就是寅时,此时昼伏夜出的虎最是凶猛,这也是它的先天之气决定的,十二生肖中寅虎之说也是由此而来。
“所以说,十二生肖,其实是因为动物的习性而来,分别对应一天里的十二时辰。”
鹞子哥若有所思的说道:“譬如子时,这时万物之中唯有老鼠的先天之气最强,是不是这样?”
十四祖含笑点头,对于十二生肖的起源,这算是一个比较新奇的说法。
联系着牙侩的事情,以及十四祖说的点点滴滴,我心里隐约对整件事情有了一个轮廓,不禁道:“所以说,牙侩做这一切,其实是想要救一个人,这个人先天不足,恐怕命不久矣。
这应该是她最亲近的一个人,却绝不可能是她自己。
先天不足,邪气容易亲身,这种人夜里一出门就得遇到恶鬼打闷棍,更不要说修行什么邪术了,那些个邪术动辄折损阳寿,其实就是损人的根本,先天不足,根子不牢靠,再修邪术,早就死的硬硬的了……
可惜,先天之气这种东西是爹娘给的,药物难补,没了办法,牙侩只能从邪术上想办法。
她把人弄成十二生肖里的动物,就是因为这些动物在一天的某一个时辰里先天之气最强,凑齐十二生肖,再攫取它们的先天之气,灌入那个病秧子的身体里,这样一来,他的先天就被补齐了,而且恐怕会变成个非人类,强悍的没边儿,一天到晚十二个时辰里先天之气都强的吓人,这还是人么?”
“这不是胡扯呢么?”
老白说道:“如果十二生肖的先天之气真的那么强,她为什么不干脆直接去捉耗子,捉老虎,抽取先天之气呢?为什么一定要害人?何况,把人披上一层兽皮,除了残忍,难道人真就能变成那种野兽了?只是外貌看起来如此而已,本质上完全不同,好吧?”
这话说到了点子上,我看向十四祖,想知道他怎么说。
“大不同啊,这是邪术,不是表面功夫!”
十四祖轻叹,他说,先天之气这种东西源于娘胎,天生万物各不相同,不能兼容,如果真的攫取动物身上的先天之气,灌入人体里,会活活把这个人弄死的。
至于牙侩的这种邪术,他倒是知道一二,并不是裹一层兽皮那么简单。
“十二生肖,各有不同,强悍之处也有不同。”
十四祖指着大黄说道:“譬如说他,虎最强之处乃是骨,虎之先天气,尽在骨中,决定这一切的是它的形态,它的身体构造,所以要想培养这种虎人,骨头必须是天赋异禀的,而后再经过特殊的手法炮制,让人在披上虎皮之后,如老虎一般活动,如此一来,人身上的先天气就徐徐流入骨中,待养成之日,抽骨为药。
其余兽人的培养方式不外如是,马养肠、蛇养胆,龙养气!”
大黄缩在角落里不停的颤抖着,明显十四祖说中了,让它想起了自己曾经遭受过的苦难,眼中流淌出浓浓的恐惧。
“十二生肖中,最难培养的就是龙,因为根本找不到真龙,但古书上把龙的模样说的清楚,那就是一个众多动物的结合体,角似鹿,头似牛,眼似虾,嘴似驴、腹似蛇、鳞似鱼、足似凤、须似人、耳似象。
所以,把这些都弄到手,就可以弄出一个龙的外壳。
惊蛰,你既然是她口中的龙,倘若被捉到,受的折磨也是最可怕的,她会缝缝补补,把你拼凑的就像个破布娃娃。”
十四祖叹了口气,道:“当然,培养龙可没这么简单,最重要的就是一口气,没有这一口气,她哪怕是拼凑出了龙的模样,也没有任何用。这口气必须是正宗的龙气。世上没有活着的龙,但却有龙脉,龙脉就是地脉里的精粹,你是礼官,腹中有地灵珠,那又是龙脉结穴而诞,她要的这口龙气,你身上还真的有!
即便是如此,她还有最后一个步骤要做,那就是灭人性,养兽性!
兽的身体结构,人的内心,这算什么?
所以,哪怕是培养成功了,牙侩也会控制兽人去反噬自己的父母。
人之所以为人,正是因为懂人伦,有感情,有智慧。
反噬父母,灭绝人性,从此兽人就真的沦为禽兽之流了。
这头斑斓猛虎能逃脱厄运,正是因为他没有反噬父母,反而在受了巨大刺激下,挣脱了牙侩的控制!
至于这位齐姓老人家,如无意外,他的外孙正是落入了这牙侩的手中,被培养成了犬人,而今功成,在牙侩的控制下回来反噬父母了,这是最后一步,也是充满不确定性的一步,它徘徊于家宅当中,久久不曾下手,正是心中还有一丝清明,一直在与那牙侩进行抗争,这才没有酿成惨祸!
不过,到了如今,我看那孩子也是强弩之末了,唯恐坚持不了多久,似这头猛虎一样的意外几率非常低,如果不是遇上了你们,它最终还是会被牙侩捉走,躲得了第一回,躲不了第二回!”
清楚了!
一切悬在我心头的疑问在这一刻全都解开了。
可我却没有丝毫的轻松的感觉,齐老汉拿着脏兮兮的袖子不断擦拭眼睛,他没有说一句话,甚至都没有落泪,就是身子一抽一抽的,偏偏正是这种无言的悲哀最让人心酸,那是心死了。
我知道,他来日无多了,一个心死了的人,不过是行尸走肉,存在不了多久就会消亡……
“说到底,还不是以人为药,这该死的邪术!!”
张歆雅想想被牙侩戕害的人家,银牙就要的“咯咯”作响,忍不住问道:“十四祖,难道这样的法子真的有用吗?”
“理论上来说是有用的。”
十四祖冷笑道:“这是很早以前一个太平道的牙侩提出来的,最早的时候可不是为了救治这种先天不足的人,而是培养一种非常恐怖的怪物,他们称之为是黄天力士,所谓苍天已死,黄天当立,这些黄天力士,便是捍卫黄天的最强战士,就是惊蛰所说那种不是人的怪物,先天气全天强悍,不眠不休,不饮不食,张口一吸,天地间的灵粹瞬间卷入口中,万人难敌!
数百年前,我清微道一位前辈遇见过这样一次事件,斩杀了牙侩,从他身上搜出一本《黄天秘录》,上面详细记载了这种惨绝人寰的邪术。
相信我,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出现,他们曾经试图大规模培养过,每逢天下大乱之际,他们必然会跳出来作妖。
安史之乱时,天下狼烟四起,无人耕种,争战不休,百姓断粮,只能易子而食,集市上公然卖人,名曰菜人,如其名,就是用来做菜的人,太平道趁乱而出,在集市里挑挑拣拣,遇到合适的就用粮换人,上秤之后,人有多重,就换多少粮,不知席卷走人口多少,最后都是做了这个。
邪术之害,甚于猛虎!!
据我所知,最后他们无一成功,黄天力士睁眼之日,必然天怒,直接夭亡,这是苍天不容,他们的黄天也立不起来。
所以,这就是理论上可行,实际却不行的法子。
我只是没想到如今天下承平,百姓安居乐业,这些犄角旮旯里的孤魂野鬼竟然还敢冒头。”
这些阴暗的事情听后让人压抑的几乎要窒息,只要是个心理正常的人,但凡还有丝毫的人性,就绝对容不下这种事情。
我沉默了很久很久,总算平复了心头的杀意和怒火,轻声道:“可惜,这个牙侩藏的很深,小稚说,她很擅长伪装自己,能幻化成他人的样子,这种手段我也见识了,如果不是她画蛇添足,恐怕我们今儿个就回不来了,说来惭愧,到现在为止我都没见过她的真身,既然我们真武祠的先祖有人曾经斩杀过这种牙侩,这就说明有经验可以参考,就是不知道当年的先祖是怎么找到她的?”
“前人的经验对你没用,千万不要去参考前人的经验,没用。”
十四祖道:“何况,现在对你来说,要抓她更难了!”
我一愣,急忙询问这是什么缘故。
“她已经被击伤了,伤的很重很重。”
十四祖说道:“无论是孩儿树,抑或是那窨子牌,再或者是已经被我斩杀的这两个蛇鼠兽人,都与她息息相关,如今被你铲除了,她心神遭创,但凡这种邪术,都是通幽之术,反噬会很强的,她现在阴气噬体,活得生不如死,需要扎在人堆里面,借着众人的阳气来压制,慢慢的平复下来。
像这样的毒蛇,一次不打死,要找到就很难了,但是,她肯定不会放过你的,兽人培养不易,需要漫长的时间,偏偏先天不足的人等不了那么久,被我们斩杀两个,她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想必她现在生吃了你的心都有了,只等修养好以后,一定会卷土重来的!”
我摇了摇头:“我等不了那么长时间。”
“那就要看你的智慧能不能把她从人堆里面揪出来了,我听说你很有几分急智,擅长于破局,这兴许是苍天给你的一个考验。你现在看起来不动声色,我却看得出,你心里早已恨透了她,甚至,你已经想好了如何让她死,以礼官的手段,只怕你要造下天大的孽了,可这又无法化解,谁让你心魔已成呢,孩子啊,你遇到了这条无边修行路上的一个坎儿!”
十四祖摇头笑了笑,昂头看了眼天空,轻声道:“天快亮了,我该回去了,丫头,跟我走吧……”
说完,他挥了挥袖子,拉起一步三回头的小稚进了供奉真武旗的大殿,只余下一连串的清朗的笑声。
只是这笑声落在我耳朵里却阴风阵阵,恍惚之间,我仿佛看见了那牙侩正满脸怨毒的问我——你能奈我如何?
……